用诗形成的米寿

文｜江弱水

三十多年前，我在重庆北碚西南师大念硕士，有一天，忽然收到了未尝谋面的李元洛先生从长沙寄来的一封信，示知我台湾诗东谈主向明先生带来了一笔稿费，两百好意思元，是给我的，放在他那，问我怎样转交。我想这不冒失嘛，复书说，您用挂号信寄给我就得了。他莫得选拔我的馊主意，照旧通过银行汇了款。换成东谈主民币有两千多，让其时每月津贴九十来块钱的我成了破落户，请哥们连吃了十几顿暖锅。

真确见到李元洛先生是在上个千年末的香港。我在华文大学读博士，旁边毕业，导师黄维樑诠释注解主理一个香港文学国外筹商会，有一场步履是在香港科技大学举行。步履的本色全忘了，只牢记一落幕，我就陪元洛先生往外走。他的烟瘾犯了，形状煞白，嘴唇恐慌。他一边往外走，一边手摁在口袋里，像搭在手枪的扳机上，随时准备开枪。偏巧那是安设了四十部电梯的巨型缔造，走了好久才望见了玻璃墙外的绿色。元洛先生急趋上前，外出一会儿已掏出了一支烟，啪嗒一声点上。对着空旷的海天，他深深浑沌了几口，这才缓得力来，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，有点不好风趣地对我说：吸烟不是好民风。

再次再会，是在两年后的武汉，华中师大举办“余晖中暨沙田文学国外学术筹商会”。恰是桂子山熏香袭东谈主裾的季节，咱们登黄鹤楼，游东湖的屈子行吟阁、李白放鹰台，还在楚游宫插足了余晖中先生的生辰晚宴，听元洛先生整篇整篇地背诵余先生的诗。而他则夸赞我的牛饮。据他说，第二天会议落幕，他先返程，去我房间打个呼叫，而我却日上三竿犹宿醉未醒。元洛先生三呼而不应，从此给他留住了一个高阳令郎的狂妄印象。

一晃还是是六年前的暮春，我到长沙开张枣诗学筹商会，一落幕便登门走访了元洛先生。他依然神旺而健谈。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李府的客厅里，高达一米五以上的黑木框中，装裱着余晖中先生使劲秀的钢笔大字抄写的长达三十五行的《楚东谈主赠砚记——寄长沙李元洛》：“阔如手掌的一块砚台∣温润亦如吾友的掌心∣端溪的清流所濯，东谈主称端砚∣斧柯山间的辉绿岩所孕……”见惯了东谈主家客厅里古意盎然的字画卷轴，这当代感霸屏的创意真令我赞扬不已。晚上诗东谈主易清华招饮，与元洛先生和史家谭伯牛等牛饮快谈。席间，元洛先生黑白噙香，一缕断魂的烟束缚在褭褭高潮。

本年，元洛先生已臻米寿，不知尚能烟否？每天还在读诗则是笃定的。他这一辈子，绝不夸张地说，是统统这个词儿泡在诗里头的。诗在别东谈主是繁难品味的珍馐，在他却是一日三餐。其生计的后一半，文章极丰，也皆以赏诗为中心。他论诗与评诗的一谈责任，我在这里无法作念出举座的描绘，只因近十年来趣味也在古典诗词的评注方面，是以就录取近三十年中他以散文学式写稿的，集诗东谈主列传与诗乡纪行于一体的《唐诗之旅》《宋词之旅》《元曲之旅》和《清诗之旅》这几本书，聚焦于其诗词曲的赏读，来谈一谈我的不雅感。

这几本诗词曲之旅，给我的总体嗅觉，可用《文心雕龙·征圣》里的八个字来表述：“精理为文，秀雅成采。”也即是说，元洛先生的文章端的是多情采。一方面，是词汇丰富，比方活泼，声息朗朗上口；另一方面，是想法通脱，辩论精切，笔锋常带情谊。把赏诗的笔墨作念到能像不分行的诗通常来抚玩，在现在驳斥界是少见其匹了。

细细说来，我读元洛先生的诗旅诸作最杰出的印象，即是作家腹笥之广。那么多好诗，他何如皆能牢记住，何况背得出。是以，在抚玩一首诗的时刻，他老是能调理弘远的资源，从一首诗、一句诗，乃至一个字，攀扯出许许多多与此联系的诗词曲，来与之互相照耀香港六合彩开奖直播平台，反复比勘。

如《唐诗之旅》中，他谈唐东谈主的宝剑篇，从王孟，到李杜，直到李贺的“匣中三尺水”、崔涯的“手中三尺铁”、刘叉的“胸中长时刀”，一串即是一大串。

又如《元曲之旅》中，他从元东谈主宋方壶《仙吕·一半儿》的“半夜绣户犹未拴。待他还，一半儿微开一半儿关”，猜测唐东谈主元稹《莺莺传》的“待月西厢下，顶风户半开”。他从元东谈主张养浩《中吕·喜春来》的“满城皆谈好官东谈主”，猜测唐东谈主徐凝《和夜题玉泉寺》的“诗好官高能几东谈主”。

再如《宋词之旅》中，他还将炫技逞巧的“集句词”逐个指明其出处。举例贺铸，烦扰“吾笔端驱使李商隐、温庭筠常逃命不暇”，他的《南歌子》，虽非集自温李，摭拾的限制却更广：“疏雨水池见，微风襟袖知。阴阴夏木啭黄鹂。哪里飞来白鹭立移时。易醉扶头酒，难逢对手棋。日长偏与睡适当。睡起芭蕉叶上自题诗。”元洛先生指出：贺铸此词虽莫得表明“集句”，但他引东谈主旧句多而自铸新词少，固然援用中常又略加转变，也仍然不错视为一种不错法外施仁的集句词。如“疏雨水池见，微风襟袖知”，就出自杜牧《秋想》的“微雨水池见，好风襟袖知”；“阴阴夏木啭黄鹂，哪里飞来白鹭立移时”，出自王维《积雨辋川庄作》中的“漠漠水田飞白鹭，阴阴夏木啭黄鹂”；“易醉扶头酒，难逢对手棋”，出自姚合《答友东谈主招游》的“赌棋招对手，沽酒自扶头”；“日长偏与睡适当”，是对欧阳修《蕲簟》中“天然惟与睡适当”的就近取材；“睡起芭蕉叶上自题诗”，则是对唐诗东谈主方干《送郑台处士归绛岩》中的“曾书蕉叶寄新题”的远谈取经了。

要知谈，二十多年前他写这些书的时刻，电脑检索可莫得现在这么绵薄，查找原作必须一册一土产货去查对，如若不是宽泛记诵许多，临时急时江心补漏根底无论用。我一向觉得，从事文学月旦是需要一副好记性的，而记挂需要考研。如若从少年期间起，就有心去记诵大皆的文学经典，必定会受用一世。我也曾在硕士生口试中，径直把背不出“大江东去”和“十年存一火两茫茫”的初试第又名刷掉，中式了能背出《雪国》的来源和《边城》的收尾的临了又名。而我我方，于今仍谢意大学期间教咱们古典文论的祖保泉诠释注解，嘱托的宽泛收货即是背诵十篇《文心雕龙》。学期落幕时，他掇一张藤椅在讲台上，一个一个叫咱们上去，迎面过关。元洛先生尚在小学时即取父亲案头的唐诗宋词吟诵，中学时又着名师督促吟诵与背诵，长大后更常年浸淫于其中而讽诵不辍，是以才有这么的海量储存并快速检索的才略。于是，一个“绿”字，他能串讲到的民初的易顺鼎；一个“红”字，他能例举到清末的丘逢甲，真令东谈主叹服。

元洛先生诗词曲赏玩的另一性情，即是利用多样可供阐发的技巧、可资比拟的表面，来进行文本的细读。他八十年代就写稿了《诗好意思学》一书，体大而想精，展现了充分的表面高度，又谙熟于多样体式的说话分析。针对具体的文本，从版块的甄别，到字义的训诂，他皆很在行。然后再来谈艺术特色，对句法与章法、结构与节律、技巧与境界等作出分析，就相当到位了。

不妨举一首最冒失的诗为例，因为越冒失的诗越难分析。无名氏的《金缕衣》，唯有二十八个字：“劝君莫惜金缕衣，劝君惜取少年时。花开堪折直须折，莫待无花空折枝。”元洛先生在《唐诗之旅》中的赏玩，集文件考据与文天职析于一体，冶古典诗学与西方诗学于一炉，号称咱们学习的榜样。他先是作版块溯源，考据此诗始见于唐东谈主韦縠的《能力集》卷二“杂诗”，宋东谈主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误以为镇海节度使李锜所撰，清东谈主蘅塘退士《唐诗三百首》又讹为李锜的侍妾杜秋娘所作，其实本为中唐广为传唱的无名氏之作。然后便聚焦于此诗“矛盾语”（Oxymoron）的行使，伸开了精妙的分析：

“劝君莫惜金缕衣，劝君惜取少年时”，首句和第二句矛盾逆折，两两相对，句首之两个“劝君”所劝不同，而“莫惜”与“惜取”正相背对，“金缕衣”物资之形而下，“少年时”生命之形而上，亦然两相踌躇。“花开堪折直须折，莫待无花空折枝”，赋此后比，反之复之，以美丽少年时光和好意思好渴望的“花”为中情预见，“花开”与“无花”对举，“堪折”“直须折”与“空折枝”，亦然相背而又相成，如同两支利剑在缠斗时的碰撞，迸发的是惊心的铿锵与火花。这种西方文论中称为“对抗法”“反论法”的诗艺，在一千年前我国的唐诗中就有如斯精彩的上演……

先是精鉴，后作妙赏，全皆不同于那一类读后感式的驳斥者，只把诗词算作前言，引出各种对东谈主生的感悟与感叹。好的诗词赏鉴，一定是先作念塌实的本事分析，然后再适当地进行发散性渴望。元洛先生这个说诗系列，一版重版，诠释浩荡读者照旧有许多识货的。

元洛先生诗词曲的赏玩系列，还有一个权臣的特色，即是他通常身临诗词的发生地，以文本与实境对照，就像今天的网红播主，在现场打卡，以身先士卒，给咱们抖音般直不雅的感受。

他去庐山领咱们看李白的瀑布，去成皆带咱们谒杜甫的草堂。他陪伴王昌龄的行踪，去怀化六十里外，亲证“闻谈龙标过五溪”的主见。他捎带着《柳河东集》，到永州寻访愚溪上的钴鉧潭。他远赴惠州的西湖，抓政云墓前背诵苏东坡的祭词《雨中花慢》：“襟袖上，犹存残黛，渐减余香。”他到郴州的苏仙岭下、三绝碑前，为“郴江幸自绕郴山，为谁流下潇湘去”而低回不已。他到浙江金华，要专门去城东丽泽祠前的双溪，现场感受“只恐双溪舴艋舟，载不动许多愁”。他甚而到山西永济的普救寺，于月明之夜在张生的东墙下和崔莺莺的西厢旁，设想“隔墙花影动，疑是玉东谈主来”的动东谈主一刻。他在北京西北郊的皂甲屯的民居商肆中寻觅纳兰性德的坟场，在南京城西的辍毫栖牍中寻找袁枚的随园，均不可得。他缺憾于长沙莫得留住“半载长沙客”的黄仲则的任何行踪，于是在常州的一条老街陋巷中访到了“两当轩”，终于圆了梦。此老一世痴绝处在此，一世乐极处亦在此。诗与真，在他的眼里和心中消泯了领域，因为笔墨老是能勾连起他鲜嫩的渴望和设想。

天然，这亦然其书以诗篇赏析为经，以文学地舆为纬的文化短文体式所决定的。何况，他的诗学郊外考古并不老是好意思瞻念的。他一再感叹，当代生活的快捷便利消解了古典的诗意。想起昨年秋天，我从襄阳到奉节，高铁由重重的巴山的腹部束缚穿越，一小时三十七分钟，就走收场“即从巴峡穿巫峡，便下襄阳向洛阳”的一泰半，而老杜却是巴望了十年而到死皆不成成行。然则，这迅雷不及掩耳的高速所亏本的，是“路经滟滪双蓬鬓，天入沧浪一钓舟”，是“黄牛峡静滩声转，白马江寒树影稀”这些精巧的诗句。帕斯捷尔纳克说得对：诗不成飞到天上找，诗在地上，要会弯腰。

常年浸淫于诗中，元洛先生对文本天下的一切东谈主与事，皆有一种切己的方法。在《宋词之旅》中，元洛先生引了滕子京的一首《临江仙》，两处皆径取唐东谈主诗句而一派浑成。他闲笔拿起，滕子京是洛阳东谈主，而他我方也出身于洛阳。滕子京谪守巴陵郡治绩越过，而岳阳又是他本东谈主渡过生离划分的芳华之尾声的所在。我想告诉元洛先生的是，庆历七年滕子京卒读后，如范仲淹《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》所说，“葬于池州青阳县九华山金龟原”。其墓于今犹存，在青阳县城东北十里新河镇，金鸡岭下，抱珠墩上，墓碑直书“宋名臣天章阁待制滕公神谈”。再昔日十里，是据说中范仲淹因母再醮而随朱氏继父生活过的长山。故范仲淹遽闻哀讣，要写信给朱氏昆季汇报。滕子京卜葬青阳，是他与范仲淹生前的商定，如范公滕君墓志铭所谓：“君昔有言，爱彼九华。书契以降，搏斗弗加。树之松楸，蔽于云霞。”

我为什么熟习这一切呢？因为青阳是我的老家。也即是说，元洛先生和我，从新到尾是把滕子京给接住了

以极大的诚意与袁绍化干戈为玉帛，南北两个方向牵制曹操，并把传国玉玺送给袁绍。

江弱水，香港华文大学博士，现任浙江大学传媒与国外文化学院诠释注解，博士生导师。著有《中西同步与位移》《古典诗的当代性》《湖上吹水录》《诗的八堂课》《十三行小字中央》《指花扯蕊》《言说的芬芳》《天上深谷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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